蔺相如没想到自己的一番丰功伟业,竟被魏冉说得如此不堪,不觉有气,遂道:“肃侯二十年,秦杀赵疵河西,取我蔺、离石。武王十年,秦攻西都、中阳;十三年,秦再取蔺。武王以德报怨,助秦王归国。其先,秦与楚亲,乃囚楚王,天下震动,诸侯共伐。其后赵值不幸,先王遇故,秦不念赵王之恩,乘赵隙而数逼王,先欲夺吾璧,后于渑池会上欲辱吾王,其迹可睹,其心可鉴,焉可巧言而搪塞之!”
魏冉竟然还不动怒,反而道:“蔺卿所言,非其实也。然往事不谏,数辩无益。今赵无故而伐秦,愿蔺卿教我。”
蔺相如道:“非无故也。魏献房子、安阳,故助其兵也,非伐秦也。”
魏冉眉头一挑,朝向段子干道:“魏无故而献城于赵,何与秦仇之深也?”
段子干道:“非仇之深也。赵将廉颇乘秦入启封,无力北顾,乃取我房子、安阳。两邑近邯郸,攻伐无益,乃说赵,以二邑为和,请赵出兵。乃得赵兵三万!”
见段子干毫无保留地把赵、魏之间的隐秘公之于众,蔺相如神色大变。韩平好像首次知道这件事,脸色也十分难堪。魏冉玩味着望着三人,稍候片刻,道:“韩相赐宴,不可辞也。敢请同进!”三人各怀心思,尴尬地举箸道:“同进,同进!”
阶下随从没有各有一份的资格,各自取了碗,排队取食。排了年齿,推了最年长的为祭酒,为大家分食。至于四名武卒,自然连取食的资格也没有,如果众人吃完有剩的,也可以吃;如果没有,只得认倒霉。他们现在执戟站在驿舍大门两侧,为众贵人站岗放哨。
少时食毕,众人都把餐具置于阶下一个大筐中。随从们不知众使臣在堂上的交锋,而众使臣也显露出神采飞扬的样子,似乎吃得很满意,谈得很高兴,一点不显刚才的尴尬。
待众人尽皆过河上车离开,郑安平想着满面笑容的三国使臣和随从,又望向远处为鲜血染红的土地,以及现在还横七竖八的尸体,神情一阵恍惚:他们是几天前还生死相拼的敌人吗?那些士卒为他们而厮杀,而他们竟然坐在一起欢燕!几十个碗盏碟簋用两个大筐盛着,出城门,就在河边洗涮干净。那天晚上愤怒的呐喊、凄惨的呼号、激烈的钟鼓声,和今天和睦的宴席,不断地在郑安平脑海中更替着,令他沮丧、压抑、怀疑、痛苦,五味杂陈……
他看了看三位伙伴,他们也没有说什么,只是安安静静地洗涮着餐具,心口相观,目不斜视。郑安平知道,他们心中也很不好受。这一次征发的士卒,多来源于梁东各乡,而粟兄、犬兄和小四都住在梁东,他们或者能从中找到相识的人。
——当然不可能了,因为所有的头颅都被秦军割去,那是秦军士兵免除罪罚、建功立业的凭证。十几万人头,足以减除很多人的罪,让很多人受爵,获得更多的家宅、田亩,许多人的命运也就此改变了!但与此同时,更多人的命运也改变了……三晋败兵近二十万,秦军虽然损失少,但也不是没有,那些目前只是负伤的,保不齐几个月后就会不治身亡。他们身后的百万家属……
郑安平不愿再往下想,没话找话地问道:“汝道前者入管者,其何人耶?”
其他三人在随卫大员们时都没有机会靠前,更没有和他们搭过话,并不知道那些大员们谁是谁。冷了一会场,小四好像要给郑安平面子似的回应道:“其亦在座乎?”
郑安平解释道:“彼年齿最长者,秦人乃穰侯,赵人乃蔺相如。其次者,秦人乃武安君,韩人乃韩相。其年最轻者,乃秦客卿,或曰名胡阳。前入启封者,正穰侯与胡阳也;今复得武安君相助。”
小四仍然不以为然道:“武安君其何人?”
粟兄道:“武安君,杀神也。其初战也,盖无爵;一战而斩百首,多将率焉,直晋爵左庶长。为将领兵,攻则必克,战则必胜,每战必斩首十万,无能活者。”
小四这才动容道:“若启封秦将为武安君,吾等得无尽墨!”
郑安平道:“武安君之战也,断不开军市,籴粮秣。直以军冲杀之。以之攻则有余,守则不足。”
小四道:“若此奈何?”
郑安平道:“若此则秦军不入启封。吾等尚未出城,彼即于城外尽斩芒将军众也。”
提到芒将军,粟兄道:“此战芒将军亦为武安君所擒斩乎?”
郑安平心中一凉,黯然道:“或必然也。斩将一首,当一军。”他虽然与芒卯没有什么交集,但对芒申却印象深刻,很亲近这位没有什么架子的贵公子。芒卯就算没有被斩,他的仕途也到头了:折扣了如许之多的将士,就算逃回大梁,也难逃国法;而他的全家,从此背上丧军之将的恶名,估计在魏国也立不住了。
但小四又把话题从芒卯身上移开了,问道:“前夜入管邑者何人?”
大家都笑了,道:“必胡阳也。”
小四道:“其年或幼于吾等,奈何得为大将军乎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