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曹伟兵同志,我得严肃地批评你啊!”李泰峰书记坐在会议桌的主位上,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如炬,直直地盯着曹伟兵,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修水库这件事,都已经在县政府常委会上经过充分讨论并通过了,你怎么能在县委常委会上还贸然提出反对意见呢?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组织原则,到底懂不懂组织规矩?常务会上既然都已经明确要修水库了,那么我们在这县委常委会上,就该集中精力研究如何去修。朝阳同志,我看啊,县政府副县长的分工,或许有必要重新调整一下,得确保各项工作能顺利推进。”
我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曹伟兵,只见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,满满的都是不服气。他的嘴唇微微颤抖,似乎想要反驳些什么,却又强忍着没有出声。我暗自思忖,如果我是负责修水库的领导,这修水库无疑是能在东洪县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、造福千秋万代的大好事啊。可如今曹伟兵这般态度,看来这背后八成和复杂的利益关系脱不了千丝万缕的干系。
“好了,刚刚大家已经听曹伟兵同志介绍了县政府的方案。”李泰峰书记往后靠了靠,身体放松了些,语气也随之缓和了一些,“我看伟兵同志带着明显的情绪,介绍得不够细致、全面。那就有请朝阳同志在会上给大家详细通报一下情况。”
我双手不自觉地整理了一下衣角,清了清嗓子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:“同志们,按照县委安排,我给大家通报一下我们计划采取六条措施来修建水库。第一,分段包干。县水利局会把水库的工作量进行细致量化,依据乡镇的数量,让每个乡镇都明确并领回各自的任务。”说着,我微微停顿,目光扫过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,确保大家都在认真倾听,“第二,向省水利厅争取平水河水库建设资金,目前我已经和省水利厅取得了初步对接,这周我会根据省厅领导时间,前去拜访相关领导,详细阐述我们的需求和规划,尽全力争取他们的支持。三是争取市里的支持,市政府也将召开平水河流域治理工作会议,在这次会议上会明确,水库建成后,会减少平水河流域的治理费用,并将这笔费用转为水库的运行保障经费。不过,大家也得清楚,这笔钱得等水库建成之后,才能真正到位,所以我们建设水库不能把希望都寄托于此。四是向流域各县争取支持,现在光明区已经非常承诺在东光公路光明段上提供义务工,助力修建东光公路,这对我们来说是极大的鼓舞啊。第五,争取贷款。省上有低息贷款政策,由省发展银行提供,重点支持交通、水利和农业领域。我已经和刘超英副县长一起,紧锣密鼓地在和发展银行进行对接,希望能为水库建设争取到资金支持。第六,如果以上措施还不能满足水库修建的资金需求,我们就会和东投集团进行合作,当然和东投集团合作以后,水库的经营管理和后期收益上,将会与东投集团共享。以上六点就是我们修筑水库的关键举措,请大家畅所欲言,发表看法。”
我宣读完六点意见后,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,仿佛时间都凝固了一般。众人都神色平静,或微微皱眉思考,或静静地盯着会议桌上的文件。唯有曹伟兵还在小声嘟囔着,满脸的不情愿,他的双手交叉抱在胸前,身体微微后仰,一副抗拒的姿态。
见大家都不表态,我便再次看向曹伟兵,轻声问道:“伟兵同志,你还有什么要说的?”
曹伟兵带着满腔的不满情绪,提高了音量说道:“朝阳县长,你说得倒轻松。我觉得咱们修这个水库,是为整个东原市修的,咱们又得出钱,又得出地,还要出力,最后还要背负沉重的贷款,我实在觉得不合适。当然,现在我的意见在县委估计也无足轻重,重要的是以李泰峰书记和朝阳县长的意见为准。”说罢,他重重地哼了一声,将头扭向一边。
李泰峰书记微微摇了摇头,神色依旧严肃:“你这明显还是不服气啊。县委可不是靠权力来压迫某个常委,我们的目的是希望大家都能心服口服。朝阳同志,你再给伟兵同志讲讲为什么要修水库,务必讲透彻。”
我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曹伟兵,微微苦笑一下,耐心地说道:“伟兵同志,你主抓水利工作也有些年头了,对平水河的情况再熟悉不过。我查了档案资料,从1949年到现在,平水河发过三次大洪水,每一次都给咱们东洪县造成了难以估量的重大损失啊。1982年的大洪水甚至还威胁到了下游的光明区和临平县,如果水势再大,曹河和平安也会受到影响。从保障农业灌溉、防汛抗旱的角度来讲,修建平水河水库迫在眉睫、十分必要。想象一下,在干旱时节啊,水库的水可以搞农田灌溉嘛,有洪水的时候,水库又能蓄水调水,保护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嘛。第二,这也是比较现实的问题,水库修通后,确实是造福全市人民,但为此我们也和光明区谈判,减轻了不小的劳力负担,下一步我们也会和流域各县进行沟通,让流域各县为咱们提供必要支持嘛。第三,水库修通后还能创造收益,比如发展养殖业,可以养鱼、养鸭子嘛。”
其实修建水库的好处显而易见,就连中学生都能说出个一二,曹伟兵管了这么多年水利工程,不可能不清楚这些道理。我抬头看向李泰峰书记,眼神中带着一丝询问:“泰峰书记,我把修水库的必要性和紧迫性给大家讲清楚了。”
李泰峰书记点了点头,目光扫过众人,缓缓说道:“同志们!我刚刚说条件不成熟,原因并不复杂,主要是咱们财政资金有限,说白了就是兜里没钱,有钱之后修水库当然是最好的嘛。其实从内心来讲,我不太认同贷款修水库,咱们一级政府怎么能靠贷款过日子呢?大家要搞清楚,贷款贷的是老百姓的钱,最后这笔债务还是要沉甸甸地落到东洪县人民头上。所以,朝阳同志,关于低息贷款的事,先缓一缓,我们再从长计议。其他几项措施,我都全力支持。”
听到李泰峰对贷款一事的态度,我并不意外。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我父亲的身影,当初晓阳、大嫂和芳芳贷款合资办厂的时候,他气得满脸通红,几乎都要跳起来了。在朴实的农村人眼里,只有那些游手好闲、不务正业的人才会去贷款,贷款要还利息,那高额的利息,在他们看来,就像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,让人望而生畏。一提到贷款,父亲那辈人总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杨白劳,总觉得这是毁家败业的开端。看来泰峰书记在这方面的观念,和我父亲颇为相像,不敢轻易贷款,也不想让东洪县陷入债务的泥沼。
李泰峰继续说道:“没钱怎么办?但我们不能干等着,眼睁睁看着机遇溜走。现在主要是平水河太过平缓,没有落差,要是有落差,平水湖水库都能建个小型发电厂了,那就能创造更多的价值。朝阳同志刚刚讲的养鱼、养鸭子,我也清楚,这些虽然能带来一定收益,但创造不了多少经济价值。但我们作为一级政府,在考虑经济价值的同时,更要着眼于社会价值。咱们是农业大县,农业离不开水,水就是农业的命脉。这件事就这么定了,既然市水利局都同意我们修水库,那在怎么修的问题上,就形成这样的决议:除了贷款,其他各项政策我都支持。大家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补充?”
李泰峰说完,县委常委们面面相觑,哪还有人敢轻易补充什么。我心里清楚,李泰峰在东洪县有着绝对的权威,他的话,在这会议室里,就如同定海神针。
研究完修水库的事,会议又进入到其他几项工作安排的讨论环节,包括划转土地指标、搞集资房建设试点。这也算是我在会上积极推动的“三分大会”的阶段性成果,总算让大家看到了修集资房的一线希望。会议室里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,大家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期待。
之后,最为重要的就是人事议题。人事问题倒不复杂,只研究了三四个人事安排。其中一条是原则上同意齐晓婷同志任县工业局副局长。这也是我多次和李泰峰书记详细汇报、极力争取来的。
散会之后,县委书记李泰峰和我,与其他几位干部一起前往马关乡考察平水河水库建设筹备情况,再次进行实地调研。
在桑塔纳轿车上,我和李泰峰书记静静地坐在后排,他的目光透过车窗,望着车外不断后退的景色,似乎在思考着什么。县委办主任兼组织部长吕连群坐在副驾位置。驾驶员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,小心翼翼地操控着汽车,尽量不让它颠簸。可这条路实在是太难走了,水泥路面坑坑洼洼,像是被炮弹轰炸过一般。有的大坑足有脚踝那么深,大小比农村烧锅做饭的大锅盖还大,汽车行驶在上面,就像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航行的小船,左右摇晃。部分地方还有厚厚的车辙印,时不时能听到汽车底盘被刮擦的声音,那声音就像一把钝刀,在众人的心头划过。李泰峰虽沉稳,但此时也不自觉地伸手抓住了后面的把手,一路颠簸,直到中午,我们才终于抵达马关乡。
进入马关乡境内,李泰峰微微转过头,对我说道:“朝阳啊,你到东洪不久,可能不太了解我用人的风格。我用人有个原则,谁也不能打破,不过这次算是给你开个例外。”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,又有一丝难得的温和。
吕连群在前面扭着头补充道:“朝阳县长,我当了三年组织部长,齐晓婷是唯一一个破例的干部。”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,似乎是在向我暗示着什么。
我连忙问道:“破例破的什么例啊?齐晓婷同志确实已经符合副科级干部的晋升标准了呀。”我满脸疑惑,心中充满了好奇。
李泰峰说道:“倒不是因为这个。县委常委会之前有个规定,凡是要提拔为副科级的领导,不管是县直单位还是县委机关的干部,都必须在乡镇干满一年。一年之后,要经乡镇党委考核、群众评议,组织部门考察啊,符合条件的才能回县城。这是铁规矩、硬杠杠。”
听到这儿,我才恍然大悟,原来李泰峰在任用齐晓婷这件事上,确实破了例。虽说没有明文规定领导干部必须在基层锻炼一年,但既然是县委常委会形成的决议,那就是具有权威性和有效性的。
我马上说道:“泰峰书记,我是看在……”
没等我说完,李泰峰摆了摆手,打断了我的话:“不用说了,齐晓婷这个同志,我比较了解。我和她父亲齐永林也认识多年了。晓婷同志总体工作比较踏实,之前一直在乡镇税务所工作,今年因为她通勤实在不方便,她父亲亲自给我打了个电话,我才把她调到县城上来。我这次同意她担任副局长,不是因为她父亲的缘故。她父亲是市长,但从来没跟我提过让她回县城工作。正是因为她之前在乡镇的工作经历,再加上你的力荐,所以我才同意让她留在县城担任副局长啊。”
通过这件事,我对李泰峰有了更深的了解。泰峰书记是个原则性极强的人。当年在平安县,晓阳、剑峰、友福还有齐江海那一批提拔了20个干部,除了本身就在乡镇的四五个干部之外,新提拔的干部,原则上也应该到乡镇去锻炼。当时钟书记还是开了个小后门,一个是给李剑锋,留在了县委办,另一个是给齐江海,到了城关镇当副镇长。这其中的微妙关系,让我对东洪县的干部任用情况有了更清晰的认识。
李泰峰接着说道:“朝阳同志,现在你应该能理解,为什么我不让你带来的那个李亚男直接担任办公室副主任了吧。在东洪县,没有任何人能直接提拔为机关的副科级干部,在四大班子机关,这绝对不可能。这是我们多年来坚持的原则,不能轻易打破。”
听到李泰峰这么说,我对自己之前对他的偏见有些懊悔了。如此坚守原则的干部着实少见。我心里想着,要是东洪县的干部都按照这个思路提拔人员,那么亚男下一步在东洪县,确实应该先在乡镇锻炼一下。我琢磨着,难道真要让亚男先来乡镇?或者说,就算让她到乡镇,应该安排到城关镇。我觉得这事儿和泰峰书记沟通一下,问题应该不大。毕竟,泰峰书记虽然原则性强,但也通情达理。
到了马关乡乡镇大院,这里和秀水乡乡镇大院有着相似的风貌,都是红砖瓦房,独门独院。几排房屋前,像是有人统一规划过一样,都有一个用红砖围起来的小花园,花园里竖着一杆旗杆,只是旗杆上的国旗破败不堪,原本鲜艳的红色早已褪色,变得黯淡无光,边边角角也被大风吹得破烂不堪,在微风中无力地飘动着,显得极不雅观。
我注意到了这一点,李泰峰书记自然也看到了。李泰峰眉头紧皱,指着旗杆上的国旗说道:“黄修国同志、林小松同志,这国旗要么就挂个新的,要么就别挂。你们看现在挂成这样,像什么样子?简直有损我们乡政府的形象。赶快找人把旗换了,要让国旗展现出应有的庄严和神圣。”
黄修国一脸尴尬,连忙说道:“哎呀,书记啊,不是我们不想挂新国旗,是县里还没发呢。我们也一直在盼着新国旗能快点下来。”
李泰峰说道:“胡说八道!一面国旗,乡政府还买不起?几块钱的事儿,还等着上面批?赶紧去办。”
“哎哎。”乡党委书记黄修国转身对乡长林小松说道,“下午下班之前,新国旗必须挂到旗杆上,不然,你就自己吊上去。”
乡长林小松看起来年龄不大,应该是刚提拔不久的样子,脸上还带着一丝青涩。而黄修国五十多岁,满脸沧桑,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。在乡党委书记黄修国面前,乡长林小松没什么话语权,只能唯唯诺诺地应着。
李泰峰书记走进会议室,里面已经稀稀拉拉坐了不少人,有马关乡的乡镇干部,也有平水河沿线各村的村支书。他们有的在低声交谈,有的在翻阅着手中的报纸,显得十分懒散。
黄修国站在李泰峰书记跟前,大声说道:“同志们,今天泰峰书记和朝阳县长亲临现场,听取大家关于修平水河水库的建议,大家掌声欢迎!”他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,打破了原本的嘈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