片刻后军士们静了下来,包围圈一处打开缺口,一人骑着与众不同的赤色皮毛的骏马,身着黝黑轻甲,缓步而出。
那人下马之后,信步走到两个士人跟前,在相距两米的时候停下了脚步,然后摘下了头盔,脸庞白嫩细腻,倒不似军伍中人,嘴角挂着一丝邪魅的笑容,若是被女子看到,定是难逃此子掌心。
那人笑容不减,对着一个身穿天青色长衣,浑身染满血迹的士人说道:“孝仁兄,数月不见,别来无恙否?”
被唤孝仁的士人,自那人摘下头盔之后,便一直处于惊惧愤怒之中,此时听那人相问,更是怒火中烧,不能忍之,一口血痰吐向那人,却被那人躲闪开,顿时大声呵骂道:“呸!萧见理你这狗贼,莫要与我称兄道弟,辱我张家声名。武帝陛下向来待你临贺王一脉不薄,即便是你那父亲萧正德叛逃北魏,为世所不容,武帝陛下也未曾责罚与他,反而赐他‘临贺王’爵位。不曾想你们父子二人狼子野心,不思陛下恩典,竟与侯景那逆贼暗中勾结,图谋大梁天下。你们父子二人怎对得起武帝陛下的恩典,怎对得起你萧家列祖列宗?”
萧见理听着张孝仁的呵骂,脸色一阵白一阵青,心中怒极,却又不知想到什么,不怒反笑道:“孝仁兄此番话,萧某不甚苟同。当年萧衍那老贼膝下无子,便将我父王认为养子,他日皇位唾手可得,后只因我那王叔萧统出生,萧衍那老贼便将萧统立为太子,萧统死后,萧衍那老贼又立我三皇叔为东宫之主,完全置我父王于不顾,若非如此冤屈,我父王又怎会远走北魏。再观近年来,萧衍那老贼沉迷佛教,置天下社稷于不顾,钻研此道,兴建庙宇,甚至荒唐到卖身于佛家,动轭万金赎身,视天授皇权如儿戏,这番作为哪儿有帝王之尊。我父王今日所作所为只是要拿回属于我萧家的东西,何错之有?”
张孝仁此时反而平静下来,轻声道:“萧正德有何冤屈?萧纲殿下乃是真龙之子,天命所归,你父王又有何冤屈?何况侯景野心,昭然若揭,你以为陛下退位之后,侯景那贼子会让你父王如愿以偿?醒醒吧,待到侯景攻破建康之日,便是你萧家,你临贺王一脉灭族之时,与侯景勾结,无异于与虎谋皮,与狼共舞,他日必造反噬。”
萧见理对张孝仁的一番话嗤之以鼻,不以为然,仍是笑道:“今后之事倒不劳烦孝仁兄操心了,以我父王的雄才大略,他小小侯景不足为虑。若是孝仁兄真是担心大梁江山今后我萧家能否坐得,倒不如烦请孝仁兄帮小王一个小忙,他日我父王即位之后,定不会凉薄你张家,孝仁兄可否斟酌一下?”
张孝仁道:“我张家世代独谙丹青之术,又有何计可使得你父王定鼎天下?自然,即便是有,我也决计不会交与你这贼子!”
萧见理微微摇了摇头,看着张孝仁笑而不语,又招手唤来两名军士,搬来两张木凳,自顾自的坐了下来,见张孝仁没有下坐,道:“张兄,请坐。”
张孝仁怒视着萧见理,未曾落座,也未曾发话,只是重重的哼了一声。
萧见理也不在意,拿起腰间挂着的牛皮水袋,猛饮数口,那牛皮袋中装着的也不知是酒还是水,萧见理喝了几口后满脸通红,大声道:“孝仁兄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,我父王想要即位,自然是需要名正言顺。这天下间除了萧衍的亲笔诏书之外,便只有皇权天授最为正统。不过萧衍那老儿性子极倔,定是不会亲笔下诏,那么便只剩下“皇权天授”这一条路可走了。而你父亲张僧繇乃是当世神人,画龙之术更是冠绝古今,世人皆以为‘画龙点睛’之说实属滑稽之谈,但我萧氏皇族和你张家对此却是知之甚详。真龙乃是天之骄子,只要孝仁兄肯施以援手,绘书丹青,何愁我父王大业不成?”
“画龙点睛?”少年脑中全是疑问,画龙点睛的传说他倒是听说过,据说这一传说的主角正是武帝萧衍身边的丹青大家张僧繇,当年武帝兴建寺庙,安乐寺建成之日,武帝邀张僧繇前来作画,张僧繇前来画了四条白龙,张牙舞爪,如同真龙降世,却唯独没有画上眼睛。人问之,张僧繇便答:“点睛即飞去!”众人不信,皆以妄诞。武帝得知,甚感有趣,便令张僧繇为白龙点上眼睛。僧繇无奈,只得为其中两条白龙点上眼睛。霎时间,雷电大作,狂风骤起,画壁之上点睛的两条白龙,撞破墙壁,腾云驾雾,破空而去。没有点睛的两条龙则依然稳稳的静伏于画壁之上。
当然,除了传说中的当事人之外,众人皆认为这是荒诞之谈,未有人深信不疑。即便是少年的师傅也是对此一笑了之,倒是对张僧繇的丹青之术,赞誉有加道:“象人之美,张(僧繇)得其肉,陆(探微)得其骨,顾(恺之)得其神。”
“只是听这萧见理所说,莫非这‘画龙点睛’并非谣传。乃是确有此事?”少年恍惚间,又听张孝仁大笑道:“哈哈哈……‘画龙点睛’如此荒诞之事,你父子二人竟也信之,为了得到大梁天子之位,你父子二人真是费尽心机啊!世人若是得知你父子二人心思,定是要贻笑天下了。哈哈哈……”说着,张孝仁又忍不住大笑出声,仿佛听见了全天下最可笑的笑话,甚至笑到直不起腰,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,和他一起的那士人也觉得有趣,此刻竟将生死之事,置之度外,也跟着大笑起来。
萧见理看着二人的狂笑,也不生气,脸上邪魅的笑容不减分毫,仿若胸有成竹,待到张孝仁两人停止大笑之后,才悠然的吐出了一句话,声音虽小,却有着振聋发聩,穿石裂云的奇效。
“你父亲张僧繇‘画龙点睛’之日,恰巧我父王也在场!”